新华社北京4月14日电 题：校园体育的“地基”，由他们铺设
新华社记者李丽、赵建通、乐文婉
在张瑞瑞42年的人生中，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数百人、用话筒进行正式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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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武汉理工大学马房山校区报告厅的讲台上，他有点无处安放双手的局促，但还是用力喊出了自己的最大音量，让会场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瑞瑞是安徽万鼎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一名工人。他在第二届全国地坪铺装工（运动）职业技能大赛安徽赛区初赛中拿到了现浇组的第一名，也因此在4月7日武汉主赛区的开幕式上，作为参赛选手代表发言。
地坪铺装工，是去年刚纳入国家职业大典的新工种。运动地坪是地坪的类型之一，指广泛适用于专业体育场馆、校园及其他健身场所的合成材料运动面层——包括但不限于塑胶跑道和球场、人造草坪和健身步道。
“以前是没有这个工种的。”赛事主办方之一、中国国检测试控股集团的郭中宝教授说，过去运动地坪使用范围狭窄，主要是专业体育场馆，但随着全民健身上升为国家战略，校园体育蓬勃发展，运动地坪的市场迅速扩大。
猝不及防的急剧增长，曾在一段时间内带来市场乱象。2014年至2016年，多地校园爆出“毒跑道”事件，引发社会强烈关注。郭中宝介绍，此前之所以“毒跑道”集中在学校出现，原因之一就是近年来校园体育得到普遍重视，大中小学对运动地坪需求量猛增。从整体市场来看，教育系统的订购量已超过体育系统，成为行业的主流客户。
“毒是坏事，但关注度是好事。”广州同欣体育副总裁陈晨认为，实事求是地说，“毒跑道”事件极大促进了这个一度鱼龙混杂的行业重新洗牌和走上正轨。这一事件也催生了被业内称为“新国标”的中小学合成材料面层运动场地GB 36246-2018国家强制性标准，成为行业的一个里程碑。
在那之前，这个行业关注度低，野蛮生长，甚至缺少一个标准的名称，做塑胶跑道的叫塑胶跑道，做人工草坪的叫人工草坪，还有叫体育地材的，现在则统一称为“运动地坪”。
运动地坪铺装涉及跨化学、物理和体育的多学科知识，具有特殊性，质量是否过关，又关系到孩子们的健康成长。郭中宝说，“毒跑道”让大家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行业一度将重心放在控制原材料质量上，但其实，影响质量的还有施工。
“三分料，七分工”这句行话，在运动地坪表现得尤为明显，尤其是现浇型产品。
张瑞瑞主要铺设现浇型运动地坪。在此次技能大赛的三个组别（预制组、现浇组和人造草组）中，这可能是对实操技术要求最高的一个。据他介绍，现浇型需要在施工现场，将双组分胶水充分混合反应后进行摊铺，配比不当、温度湿度不合适，都会导致场地起鼓、开裂、脱层等一系列问题，甚至产生有毒气体。举例而言，早上湿度大，地面有水汽，有经验的工人就会在8点之后才开始施工，否则水汽蒸发就会让地坪鼓包，甚至与地面脱层。
为了鼓励工友们规范操作，弘扬工匠精神，也为他们打通职业上升通道，中国建筑材料联合会地坪产业分会、中国体育用品业联合会人造草专业委员会和运动地材专业委员会、中国国检测试控股集团联合主办了本届大赛，这也是多个团体跨界融合的首次尝试。既是赛事，也是培训和考级。培训包含了相关学科的理论知识，是笔试考核内容。
笔试和实操考核达到一定标准的参赛选手，可获得国家建筑材料行业职业技能鉴定指导中心颁发的相应等级的全国性行业职业技能证书。
2020年，张瑞瑞参加了由中国建筑材料联合会地坪产业分会组织的培训，并获得中级工证书。在此次开幕式的发言中，他说自己拿到证书时“无比激动”，因为这是他入行20多年来，“第一次得到社会对我们行业工友的认可”。
这个表述或者有在正式场合发言时略微夸张的成分，但工种、比赛和证书对工友们的意义，外人无法感同身受。
运动地坪铺装属于建筑这一大类，建筑工种也有隐隐的鄙视链。“别人是木工、油漆工、钢筋工……到我们就是铺塑胶的，现在叫‘地坪铺装工’，有身份了，好听多了。”高大黝黑的老张呵呵乐，笑出了一嘴白牙。“证书肯定有用啊，这可是全国比赛的前几名，能有个证明。”
24岁的湖南邵阳人阳辉鑫入行四年，已经晒得跟老张一样黑。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武汉，第一次是2021年，同样在武汉理工大学的校园里，他代表同欣体育在第一届技能大赛中拿到了中级工证书。再次参赛，他要挑战高级工。小阳觉得，证书是对自己技能的总结和认可，而且“现在有了技能大赛和证书，说明行业在完善，各种职业就会出来了，晋升就有通道了”。
年轻人天然向往远方，这也是小阳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做工程天南海北的，他几乎去过了所有的省会，长了不少见识。小阳也喜欢这样的大赛，热热闹闹，能认识不同的人，跟很多同行交流。笔试前的理论培训同样让他收获很多，“很多知识也知道，不过以前不够系统，还是比较经验主义”。
但经验也很重要，不少工友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籍”，这让小阳觉得“学到了”。比如在裁剪预制型跑道时，握刀手法很重要，需要垂直下刀，但要到第二刀再裁断，这样拼接起来的接缝才会更平整。
目前运动地坪业的情况是，原材料有标准，成品也有标准，但施工也就是铺装没有标准。施工人员并没有持证上岗之说，做好做赖全凭经验和良心。
河北保定市日新塑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李津津说，考虑到成本问题，原材料商自己花钱养的施工人员较少，不少项目是与施工队合作。“作为原材料商，我们企业是实体，会在意自己的口碑，但施工队尤其是一些‘草台班子’就不一定了。”
一般厂家会给配比，但从投料、搅拌到摊铺，施工如何执行并不好说。有时跑道出了问题，就扯不清是原料的问题，还是施工的问题。
正因为这种风险，所以孔永亮所在的天津纽威特橡胶制品股份有限公司是原材料和施工一体化经营，工程没有外包过，就是担心外包施工质量不过关，砸了自家牌子。但他也迫切希望有成文的标准，对行业形成统一的指导，实践中也可以减少扯皮。
人造草坪同样面临类似问题，作为半预制型产品，草皮是直接铺在硬化地面上的，但划线、裁接都是人工进行，草皮上还需要填充石英砂、弹性颗粒等填料。
为了避免填充数量不够、频次不足影响到人造草坪的弹性和稳定性，北京火炬生地人造草坪有限公司在施工时，已经普遍采取机械填充。“但机械也是人工操作，尤其一些简单机械，工人的熟练度和经验就非常重要。”该公司总经理杨毅良说。
地坪铺装工的国家职业技能标准，正是中国建筑材料联合会地坪产业分会的下一个目标。这次技能大赛使用的规范，也是实践中业内普遍认可的标准，但要上升为国家标准，还需要时间总结完善和走程序。
好的运动地坪造价不菲。以预制型跑道为例，陈晨介绍，优质的校园跑道价格也在500元/平方米左右，而世界田联赛事标准的跑道，造价更高达700元/平方米。如果铺装不到位，不仅存在安全隐患，还造成巨大浪费。
除了化学性能上要安全环保，运动地坪的物理性能如冲击吸收（减震）等也得过关。“学校铺设塑胶跑道，是为了保护孩子，避免运动伤害，如果物理性能不过关，还铺它干嘛？”陈晨说。
做比赛，搞培训，设标准，发证书，引关注，这都是引导行业正向发展的手段。
陈晨觉得，孩子们要健康成长，行业要健康发展，都需要被看见，给行业和孩子们铺地基的人，也需要“被看见”。
都在同欣体育任职，初中毕业的阳辉鑫职位比留美化学博士陈晨低了很多，但做工程免不了一起在工地上吃土流汗，上下级关系有时也没那么分明。他们偶尔会一起打王者荣耀，当做团建。陈晨对小阳评价很高：“小孩做事很不错，听话，吃苦耐劳手艺好，哪个部门都想要。”
小阳对未来的规划是做管理，这大概率意味着他是以此次跟他一起参赛的高人帅为目标。高人帅以前也是铺装工，后来升职成了公司的北方工程中心总监，曾是小阳的直属领导。被问到是不是这次比赛想超过高人帅，小阳笑言：“没有没有，还是他厉害，领导还是要尊重的。”说完他又来了句：“但梦想还是要有的。”
而张瑞瑞22年前去上海打工时，并没有什么梦想，只是为了谋生。那时，中国只有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会做运动地坪，他在上海汇宇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待了很长时间，到处铺跑道，还去过非洲和东南亚的援建项目，媳妇生头两个孩子时他都不在身边。后来老家安徽也有了运动地坪的企业，厌倦漂泊的老张就在2015年底回老家工作，终于赶上了2016年老三的出生。
老张的老家在安徽蚌埠市怀远县，但在外闯荡多年，他的普通话已几乎听不出来乡音。生活好了，老张说，连怀远这样的小县城，学校也都用上了塑胶跑道。老大读书的荆涂中学，老二、老三在读的实验小学，都是他铺装的塑胶跑道。老张特别强调，他并没有因为是自己孩子学校的跑道就额外用心，“我对工作，无论大小场地都是认真的，不管是不是我孩子用的”。
“现在的孩子享福。”老张感叹，“我们小时候听都没听说过塑胶跑道，就是土场子，好一点的是煤渣跑道。”那种跑道摔一跤，膝盖就破了，血糊糊的皮肉里混着黑乎乎的煤渣子。
老张不常发朋友圈，发的都是他在各地铺设的跑道照片，连微信头像也是。微信签名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为理想而奋斗”。理想是什么？他迟疑了下，然后说，做跑道这么多年了，希望行业越来越好，越来越国际化。
法国Labosport实验室是世界田联和国际足联指定的检测实验室，陈晨和小阳所在的同欣体育就有多条跑道通过该实验室的验收，获得世界田联一级认证。该实验室的技术经理周杰灵此次受邀为技能大赛执裁。
比赛结束后，周杰灵发圈说：“大赛圆满完成，赛事专业出色，选手技艺精湛。这些年来，国内运动面层从产品质量到施工技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多年前远逊于国外水平，到今天超越大多数国家，即使与国际最高水平相比也相差无几，作为有幸参与并见证到这十多年来发展的人员，无法不发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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